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荐读胡学文我和祖奶有生后记万物生

荐读

我和祖奶

《有生》后记

胡学文

距村口尚有百米,我让出租车停在路边。并非故意摆姿态,我不是回乡省亲的要人,没那个必要。只想走走,若不是背包太重,从营盘镇到宋庄这十多里的路,我就步行了。

显然有些日子没下雨了,路两侧的车前草、蒲公英、苦苦菜、牛蒡、苍耳、车轴草、萹蓄、披碱草灰头土脸的,喇叭花和马莲花倒是开得正艳,多半是清早才绽放,灰尘也怜香惜玉,离得远远的。喇叭花有粉、白两种,马莲花则是纯一色的蓝,叶片中间浅灰色的纹带上,黑蚂蚁蹿上爬下。蚂蚁喜欢在马莲花的根部做窝。我想,这可能与人类依山傍水的理念一样。

午后的村庄,街道出奇安静,一条黑狗在树下卧着,我的脚步惊扰了它,但它只是瞄瞄我,便又将脑袋扎进怀里。一只芦花鸡走走停停,不像觅食,似乎失恋了,垂头丧气的。几声驴叫从村外传来,突然、放浪。我自认是村子的一员,却始终分辨不清草驴和叫驴的声音有什么区别。

望见那处灰白色的院子,我放慢脚步。也许祖奶在睡觉。隔墙望去,她果然在椅子上仰靠着。日光透过树冠洒落到她身上,就像给她披了件碎花外衣。她面前放了张方桌,只刷过清漆,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。没人说得清方桌是什么年代的,就如没人猜得出祖奶的年龄。玻璃杯泡了几朵开了黄花的蒲公英,淡淡的香气飘荡开来,空气湿润了许多。

我正犹豫现在进去,还是再等一等,祖奶说话了,探头探脑的,干什么呢?我这才推开木栅门,笑嘻嘻地说,以为您睡着了呢。祖奶坐直,你没到村口,我就听见了,坐车回来的?我并不吃惊,虽然岁月在她的额头和眼角刻了无数痕迹,但她的腿脚依然硬朗,一程走三四十里不带喘的;耳朵尤其灵敏,听音辨物,于她不仅仅是能力,还是生活习惯。

祖奶指指对面的椅子,说清早听见喜鹊叫,我就摆上了。我笑着,您可真是神仙啊。蒲公英也是给你泡的,祖奶说,败火。我问,您呢?这么热的天,要多喝水。祖奶笑了,我只喝酒,还不快拿出来?我顿作不安状,走得着急,忘带了,下次吧。祖奶的目光扫过我的脸,还想哄我?我的鼻子不比耳朵差。我打趣,您该去公安局工作。

我从背包掏出纸盒,撕开。没有名字,那是在酒厂我自己调制的。只有两瓶,每瓶毫升。祖奶拿了两个白瓷酒盅出来,另有一碟醋泡黑豆。我各自斟满,祖奶喝了一小口,说,好酒!我没说那是名酒,没必要。祖奶喜欢饮酒,就是二锅头,也照样说好。

边喝边聊,有一搭没一搭的。重要的不是内容,而是形式。失恋,被人踩绊,勾心斗角,疲惫不堪,焦虑得难以入眠,我就逃回宋庄。我不会像别人那样把满腹的苦痛、懊恼、悲愤、忧伤倾倒给祖奶,和她说说话,那些不快就会过滤掉。

没有话的时候,我和祖奶就默默喝酒。不觉沉闷,更无尴尬。偶尔会传来驴的叫声,母猪的哼声,赶牛人的吆喝,女人呼喊疯跑的孩子,让人体味着世界的宏阔,生机,静谧、安详。

祖奶生于清朝末年,十岁那年随父母从河南虞城逃荒北上。父亲是锢炉匠,她是学徒。父亲本想送她进宫当细匠,尚未到京城,民国取代了大清朝。父女继续向北走,在塞外安家落户。祖奶改学接生,成为塞外最有名的接生婆,一生接引一万两千多人。祖奶并非我的祖母,她是宋庄的祖奶,是塞外的祖奶。

好吧,我老实交代,祖奶是我虚构的人物。在写作的三年中,我与她朝夕相处,加上构思的时间,达七八年之久。闻其声,见其形,睹其行,揣其思,杀青之时,竟恋恋不舍。她仍在塞外,而我仍有机会造访她,遂写下上述的臆想。

我一直想写一部家族百年的长篇小说。写家族的鸿篇巨制甚多,此等写作是冒险的,但怀揣痴梦,难以割舍。就想,换个形式,既有历史叙述,又有当下呈现,互为映照。但如此结构似有困难,我迟迟没有动笔。某日小雨,我撑伞在公园边散步,边思考着小说的结构问题。看到前面一个人举着伞脚步匆匆,我突然受到启发,回家后立即在本上写下“伞状结构”。也许在天才那里,随便一想即可开花结果,于我,那是艰难的路。所以,那一刻我欣喜若狂。

还有叙述视角的问题。最初,我设定由鬼魂叙述,但想到已经有那么多小说均如此叙述,从胡安·鲁尔福《佩得罗·巴拉莫》到托尼·莫里森《宠儿》,均光彩夺目,尾随其后,不只危险,亦糟糕透顶。若由祖奶坐在椅子上,一边喝茶一边回忆又太简单太偷懒了。省劲是好,只是可能会使叙述的激情和乐趣完全丧失。小说家多半有自虐倾向,并非故意和自己过不去,而是对自己的折磨会暴发动力。这样,我让祖奶不会说,不会动——请她原谅,但她有一双灵敏的耳朵。小说写了她四月的一个白日和五月的一个夜晚,在这短短的时间内,讲述了自己的百年人生。另外五个视角人物均是祖奶接生的,当然,祖奶和他们不是简单的接生和被接生,如伞柄与伞布一样,是一个整体。

似乎说得有些多了。不管我如何挂念祖奶,告别是必然的,祝福她!

荐读

万物生如河流

《有生》创作谈

胡学文

七八年前,我在本上写下“虽然我躺在黄土之中,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”。这是我的写作习惯,即使中篇小说,构思酝酿再久,第一个句子想好才敢动笔。所谓的酝酿其实是寻找叙述的感觉,关涉小说的基调。那个句子必须是带钩的,有引力,能牵出千言万语。

彼时,我打算写一部百年家族式的小说,还没构思好,但躺在黄土中的叙述者让我兴奋和着迷。我开始想这个人是石匠。乡村各个行业都有艺人,木匠、铁匠、石匠、毡匠、画匠、锔匠、瓦匠、皮匠……很多。技艺在身,这些人绝对是聪慧的,而游历的工作方式使他们见多识广,能生发出更多的人事。关于匠人,文学中多有描述,因为读过,便少了冲撞式的兴奋。我还想过媒婆,也是出彩的角色,但在中国人的传统印象中,媒婆的形象偏向负面。直到有一天,我想到接生婆,顿觉醍醐灌顶。接生婆也依靠技艺,但显然更重要,关及生活与生命。

我生活的村庄就有接生婆,我们叫她太太,我们兄妹三人均是她接生的。每次见她夹着包袱急匆匆走过,我就知道有人要分娩了。城市条件好,医院,过去的乡村主要靠接生婆。我的父辈,祖父辈,再往前推,均是由接生婆接生。当确定了叙述者的身份,有关接生的所有记忆便浮现出来。儿时我见过姨姨生产,没有靠前,在柜边立着。没人注意到我,我记得是带弟弟去玩。后来下乡,我采访了曾经的接生婆们,也采访过妇产科的大夫,比如关于横生关于死胎的处理等等。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写接生婆的经验,但这些经验是必须的。

在确定了把百年历史与现实融在一起的伞状结构后,我着重寻找的是两部分内在的关联和契合。我想到生和活。窃以为,这是不同的,生是开端,活是过程。中国历史上的人口数量,有数次大的起伏,呈波浪形,参照葛剑雄先生的《中国人口史》,唐朝高峰人口有万,安史之乱减少了60%~70%,明代高峰人口2亿,明清交替损失万,相当于一个唐朝的人口被抹掉。这是极其惨烈的。战乱、饥荒、瘟疫与人类如影随形。但令人欣喜惊叹的是生的能力,或也可以讲,是用生来对抗死亡。生是艰难的,基本相似;活就更难了,过程各不相同。历史就是一部书,个体是其中的章节或细节。如果只是写史及人,我觉得仍不够丰富,容量不够大,有意延扩。天地之间,万物生灵。曾看到过纪录片,有一种动物面对死亡的威胁,不是逃跑而是交配。被石块压着的草往往长得更盛。如此种种,都是生的能力。当然,我不能写成百科全书,只涉及部分,乌鸦、喜鹊、蝴蝶、蚂蚁,还有花草树木。起先小说的题目想用《万物生》,后改为《有生》,语出《天演论》“此万物莫不然,而以有生为尤著”。如果万物生是一条河流,那么有生则更凸显河流奔腾的力量和气势。

个人认为,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,生命之初的见证,接生婆最为合适。写的是百年,但我没有聚焦历史之宏阔,作为接生婆,很难承担这样沉重的任务,但她生活在历史中,必然受到历史的影响,或者说,见证历史事件。我采取了一种曲线式的、窥斑见豹的方法,以此拨划历史的琴弦,也许不够响亮,但有曲调,未必没有回响。在祖奶之外,我另写了五个人物。起先想写六个,觉得枝蔓多,改成五个。写祖奶侧重生,如花、喜鹊、毛根、罗包、北风五个人侧重写活的过程。他们都是祖奶接生的,每个人陷在各自的烦扰和苦恼中,都面临如何走出泥泞的困境。他们面对的也几乎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,即如何活。关于结构,我在后记中说是伞状,就生和活而言,也许树状更贴切些。

前期有一些资料的查阅和人物采访,越细小的往往越需要落实,比如鸦片的栽培和熬制,然后动笔写人物传记。小说的妙处就在实与虚之间。所谓的风格就是语言和叙述及虚实分寸的把握。地名,比如张家口、张北城、崇礼、太子城等,都是实有的,但宋庄是我想象的村庄,垴包山、蝴蝶河是从他处移到宋庄的,这就是写作的乐趣,让世界从朦胧变得清晰。七八年前的那句话,在开始写作时变成了这样:我已是半死之人,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……

《有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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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胡学文

出版社: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

出版时间:年1月

《有生》是作家胡学文潜心八年完成的家族史诗似的长篇小说,它首发于《钟山》长篇小说年A卷,出版两个月来,不仅已经再版,还迅速在多项重要文学评选中脱颖而出,荣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榜首、年长篇小说年度金榜、《扬子江文学评论》年度文学排行榜榜首、《当代》长篇小说年度论坛年五佳长篇。

胡学文:中国作协会员,河北作协副主席。著有长篇小说《私人档案》等四部,中篇小说集《麦子的盖头》《命案高悬》等十三部。中篇小说《从正午开始的黄昏》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。《血梅花》获第十四届全国“五个一工程”奖等奖项。小说《奔跑的月光》被改编为陈建斌主演的电影《一个勺子》,在第51届台湾金马奖颁奖礼上获得最佳新导演、最佳男主角的奖项。

编辑:林荟萃

审稿:梁文静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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